导读：一宗看似寻常的房屋买卖纠纷，却因交易方式的特殊性触及了电子时代合同成立的核心命题：甲、乙通过微信详细敲定了房屋买卖的全部条款，乙支付了10万元定金。双方约定乙先签署合同文本邮寄给甲，甲签署后再回邮。然而，甲在收到快递前反悔，拒绝签名。此时，双方精心构建的“微信合意”是否已铸就一份牢不可破的合同？乙能否要求甲继续履行过户义务？

争议漩涡：三种观点激烈碰撞

合同已然生效论：此观点强调微信作为数据电文形式，完全符合《民法典》第469条对“书面合同”的要求。双方既已在微信中就全部核心条款达成合意，且乙支付了具有履约担保性质的定金，合同已然成立生效。甲的反悔构成违约，应继续履行合同，配合办理过户手续。

合同尚未成立论（缔约过失）：此观点抓住双方明确约定“以签署合同书形式”订立合同的细节。认为在双方实际于纸质合同上签名盖章之前，合同并未最终成立。甲在签约前的反悔虽不构成违约，但其行为违背诚信原则，应承担缔约过失责任，赔偿乙的信赖利益损失（包括双倍返还定金及可能的差价损失等）。

预约合同论：此观点试图在“微信合意”与“正式签约”间寻找中间地带。认为微信沟通达成的仅是“预约合同”，即约定未来某个时间点签订正式房屋买卖合同（本约）的合意。甲拒绝签署本约合同，违反的是预约合同义务，需承担相应的预约违约责任（可能包括定金罚则或赔偿机会损失）。

抽丝剥茧：合同成立的关键——确认书要求与意思自治

厘清本案的关键在于穿透形式，精准把握法律对合同成立要件的设定，特别是当事人“意思自治”的核心地位。

微信磋商的法律效力不容否认：依据《民法典》第469条第3款，微信作为典型的数据电文形式，其内容清晰、可随时调取查用，完全具备书面合同的效力。双方在微信中已就房屋买卖的标的、价款、支付方式、履行期限等核心要素达成一致，满足了合同成立的实质要件——合意。若双方未做进一步约定，此刻合同已然成立生效（第一种观点即成立）。

“签署合同书”约定的核心效力：本案的转折点在于双方明确约定了一个额外的程序——“先由乙在商定好的合同文本上签名，通过快递邮寄给甲，甲签完名再回邮”。这一约定具有决定性意义。它并非简单的履行方式安排，而是等同于《民法典》第491条第1款规定的“签订确认书”的要求。

该条款明确规定：“当事人采用信件、数据电文等形式订立合同要求签订确认书的，签订确认书时合同成立。”法律在此赋予当事人高度的意思自治权，允许他们约定一个“确认动作”作为合同最终成立的标志。

甲的反悔权源于约定程序未完成：正是因为双方约定了“签署合同书=签订确认书”作为合同成立的形式要件，在甲实际签署该合同书之前，合同并未最终成立。甲在收到待签合同文本前通过微信明确表示反悔并拒绝签署，其行为发生在合同成立的要件（签署确认书）成就之前。因此，第二种观点认为合同未成立是符合法律规定和当事人约定的。甲此时享有的并非任意的“毁约权”，而是基于双方共同设定的合同成立规则所享有的、在最终确认前重新审视交易并退出的权利（尽管此权利的行使可能引发其他责任）。

责任归属：合同未成立，但诚信不可违

认定合同未成立，绝不意味着甲可以全身而退。其临门一脚的反悔行为，明显违背了《民法典》第500条确立的诚信原则和先合同义务：

双倍返还定金：乙已支付的10万元定金，其性质是为担保未来正式合同的订立（立约定金）。因甲单方拒绝签署导致本约合同未能成立，甲构成根本性违反预约合意，应适用定金罚则，双倍返还乙共计20万元。

信赖利益损害赔偿：双倍返还定金可能不足以覆盖乙的实际损失。乙因信赖合同将成立而付出的合理成本（如为履约准备的资金利息、合理的调查费用、甚至可能错失其他交易机会导致的房屋差价损失等），均属于其信赖利益损失。乙有权依据缔约过失责任请求甲进行赔偿。赔偿范围应以使乙恢复到如同未曾进行磋商的状态为原则，通常不超过合同履行利益。

预约合同论在本案为何不成立？

第三种观点将微信合意定性为预约合同，混淆了“预约”与“具备本约内容但附成立条件”的区别。预约的核心特征是为未来订立本约设定框架性义务，其内容通常不包含本约合同的全部必要条款，或明确约定未来需另行签订更详尽的合同。而本案中，双方通过微信已就房屋买卖的全部实质性条款达成一致，微信内容已完全具备本约合同的要素。双方约定签署合同书，并非约定未来再“协商订立”本约，而是对已达成合意的本约内容进行一个最终的书面确认动作。因此，微信内容本身指向的是本约，而非预约。

电子时代交易的风险警示与防范

本案为日益普及的电子磋商模式敲响了警钟：

明确“确认”机制：在进行重要交易（尤其大额如房产）时，若采用分步磋商（如先线上谈妥，后线下签约），务必清晰约定：线上合意是否即时成立合同？是否需要后续的特定确认行为（如签署确认书、合同书）？该确认行为是合同成立的要件，还是单纯的证据留存方式？书面明确至关重要。

善用电子签名与即时签约：充分利用可靠的电子签名技术，争取在线上达成合意时同步完成具有法律效力的签署，避免“邮寄空窗期”带来的反悔风险。

定金条款需明确定位：如约定定金，应明确其性质（是立约定金担保本约订立，还是违约定金担保已成立的合同履行？）及适用条件。

固化磋商过程：妥善保存完整的微信聊天记录、邮件往来等电子数据，作为证明合意内容、缔约过程及对方过错的关键证据。

结语：回到本案核心：当甲乙在微信上敲定房屋买卖的每一个细节，乙支付定金时，那份无形的“电子契约”似乎已呼之欲出。然而，双方附加的“签署合同书”这一简单动作，却如一道无形的法律闸门，在甲最终签名落下前，合同成立之流被有效拦截。

微信的便捷性突破了空间限制，却无法突破当事人对合同成立形式的自主约定。甲的拒绝签名虽使其免于承担强制履行的违约责任，但其在缔约末期的突然反悔，无疑是对交易诚信的践踏，必须承担定金罚则与信赖利益赔偿的双重代价。

这起纠纷清晰揭示了电子时代合同法的核心逻辑：形式服务于合意，但当事人对形式的特殊约定，亦构成合意中不可分割的权威部分。